林其米:我们在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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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什么时候还会再见?什么地方?我只知道此时此地,两个时常不经意让轻易厌世的我回头发现活着真好的老朋友,他们就在我的身边,他们还在我的身边,我们三个人的巴黎不会是同一座花都,但至少这一刻,我们都看见了同一株全心全意盛放的春天。

七天八夜的巴黎行,闻者无不讶异行程之短。确实又短又满,依旧没有能够冒充地道的巴黎仙坐在公园边晒太阳边看闲书,依旧没有能够上蒙马特寻找天使爱美丽的片羽吉光,依旧没有能够在法兰西电影图书馆温习每秒24格的老好日子,依旧没有能够拜访巴黎甜点界手工艺人Sébastien Dégardin的糕饼店,而且今年春天巴黎游客多到令人疲累地步,人人都在报复大疫偷走三年似的恶补状态,我们也不例外,但可以在安藤忠雄手下重生的皮诺私人美术馆梦游,又可以跟迈克在海明威遗落身影的咖啡馆喝下午茶,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迈克说他蜗居巴黎,其实一年四季到处悠游,不过马泰不在他旅行计划中,我又没有本事年年游欧访日。他偶尔会回新加坡探亲,但我总是提不起劲重返岛国,不是对养育过我的这方水土毫无感念,或许不太愿意跟过去的自己相互照面。所以迈克和我难得见上一面,谁也说不准还有没有下一次。三年大疫令人再也无法将“下一次”视为理所当然。我顾虑的不是迈克年事渐高,他心态上比我年轻好多好多,日子过得比我更富色彩;我顾虑的是我自己,其实也说不上顾虑,只是觉得自己可能随时比他先走一步。

不料还有额外惊喜或者惊吓。明明先一天还在伦敦跟我视讯的假牙,隔日一大清早失惊无神出现在巴黎第六区的咖啡馆,距离我和同伴向迈克借宿的小工作室数步之遥而已。人人都说巴黎浪漫,对我来讲,假牙比巴黎更浪漫。浪漫的向来都不是巴黎,是巴黎天真的游客,一厢情愿享受巴黎的好,未及真正见识巴黎的坏,就拖着一行李箱的战利品走人了,末了还要留下自作多情的这一句:“你可以离开巴黎,但巴黎永远不会离开你。”

假牙彻夜乘车过海来看望我,确实吓了我一大跳,可惜分身乏术左右为难,没有能够好好跟他一起畅游花都,譬如说我怎么没有想到约他一起去逛跳蚤市场?难得生命给我这样一个同样喜欢捡破烂的朋友,而他亮相巴黎的一天又恰好是星期日,巴黎跳蚤市场只在周末摆摊。不过意外发现迈克小工作室左近有个早市,还是非常开心,我和假牙在异乡的早市重拾一同逛巴刹的乐趣。

我想不光为了避开人群,也是因为假牙这个英京来的影痴,所以迈克约在Cinéma du Panthéon二楼见面喝茶,法国影坛国宝嘉芙莲丹露一手打造的咖啡馆,感觉更像住家客厅,右边墙上挂着印度旧片海报,左边墙上挂着法国影星肖像,我只认得年轻时的她和阿兰德龙。我们三个人上一次聚首伦敦已经是24年前的事,我们三个人都知道不会再有下一个24年的机会了。

喝过了茶,歇过了脚,眼睛触摸过了玻璃柜内的金棕榈奖杯,迈克带我们在他活动的地头散步,也就是所谓拉丁区。先走一遍他在专栏写过的桑普亮小巷,他的观影地图上的戏院街。其中一家戏院外墙贴有《虎斑少女》海报,我和假牙兴之所至,让迈克给我们跟女主角一起恶形恶状合照留影。

继而专程去《祖与占》两个好友战后重逢的于素莲戏院向杜鲁福致意,又顺脚绕着巴黎聋校兜了半圈探望他的《野孩子》。那一天是这次重游巴黎最春光怡人的日子,7点27分还是下午,白天还在巴黎街头流连,我们跟随迈克闲散的脚步在这座大银幕上看过无数次的城市漫游,一切都是浮光掠影,然而我很快乐。

途中经过某家餐馆,听迈克说,也是海明威在巴黎时期光顾过的,没有留心叫做什么名字,只注意到屋顶的紫藤花提早绽放,不让樱花专美,空气里浮荡的花香隐隐约约,让我有点心神恍惚……我们什么时候还会再见?什么地方?我只知道此时此地,两个时常不经意让轻易厌世的我回头发现活着真好的老朋友,他们就在我的身边,他们还在我的身边,我们三个人的巴黎不会是同一座花都,但至少这一刻,我们都看见了同一株全心全意盛放的春天。

走在大银幕上看过无数次的巴黎街头,不时会有活在电影里的错觉,这种虚荣唯独巴黎才给得起。(林其米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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