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庆生会

(Pixabay 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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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好像从羊圈逃出来的一群小绵羊,喊声、叫声、笑声,像壁球一样来来回回地弹来弹去,一声比一声强劲,在她的耳膜上撞出了许多窟窿。热闹如斯,可她内心却有一种旷世的孤独,那种浩浩瀚瀚、深深邃邃的寂寞,足以淹没整个大厅。

“妈,今年我们会为你庆生,请了好多客人,尽量搞得热闹一些。”

星期天早上,儿子阿才在餐桌上意兴勃勃地宣布,媳妇阿娇微笑地点头,快满周岁的孙女盈盈亲昵地躺在阿仙的怀抱里,津津有味地吮吸着肥肥的拇指,众人在谈些什么,她自然是听不懂的,可是,周遭欢喜的氛围似乎感染了她,她把大拇指由嘴里抽出来,突然奶声奶气地吐出了两个字:“奶奶!”阿仙以为自己听错了,把盈盈抱起来,脸对着脸,又听到她喊了一声:“奶奶!”两颊上的酒窝荡来荡去。阿仙自是欢喜不迭,可阿娇脸上的表情却瞬息万变,先而错愕继而不快最后定格在刻意制造的惊喜上:“你看你看,盈盈学会的第一个词汇是奶奶呢,可见你教得多么尽心!”这话,暗藏玄机,阿仙明显地感觉到有刀光在她眼前晃过。阿仙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慢条斯理地应道:“孩子知道谁和她最亲,你们忙呗,也没多少时间和她相处。”阿娇脸上有点挂不住,阿才立刻打圆场:“是啊,是啊,妈妈照顾盈盈,盈盈自然和奶奶亲。”

婚前的阿娇,像个柿子,人长得甜,嘴巴也甜。知道阿仙喜欢甜点,每回受邀到她家里来用餐时,总会带来各式点心:椰子果冻、提拉米苏、奶油饼干、黄梨馅饼、水果挞等等,有一回买了个巧克力蛋糕,阿仙没吃,阿才调侃地说:“阿娇,我妈最讨厌巧克力的味道,你怎么事先没打听好呢!”阿娇低首甜甜地微笑,脸色绯红,那神情,像只温驯的小猫。是结婚以后,阿仙才知道,这只小猫的身体里藏着一只小老虎。

那时,阿仙的老伴身体不好,阿娇便催着阿才把婚事办了。想到年轻人生活不易,屋子的首期、婚宴的所有费用,都是老伴支付的,还给了一大笔钱,让他们去日本度了一个缱绻的蜜月。

婚后,阿才和阿娇很少回家探望两老。见面时,总投诉忙。是啊,是啊,这年头,谁不忙呢?老伴缠绵病榻,在医院担任护士长的阿仙,距离退休年龄只有一年,仔细考量过后,索性辞职回家,照顾老伴。只短短几个月,老伴便被狰狞的死神牵走了。

丧事办完后,阿仙倒寻回了自己。她和昔日投缘的同事不时聚餐,又顺遂心愿拜师学艺,让飞扬的音符温暖着丧偶的日子,让缤纷的画笔驱逐骤来的空寂。当阿才偶尔回家投诉工作忙时,她说:“我也忙啊!”说这话时,她嘴角上扬,挂着一串圆滚滚的笑意。双方都忙,各得其所地忙得惬意。

一日,阿才夫妻俩突然从煮炒摊子买了大包小包的食物回家和阿仙共用晚餐。这样的惊喜,久久一次,阿仙却也很受落。阿娇带来了甜品,是阿仙最喜欢吃的杏仁糊。餐后闲谈,阿才挨着她说道:“妈,爸爸走后,你一个人独居,我和阿娇都很不放心。我们商量过了,决定搬回来住,陪你。”杏仁糊里突然浮现了一只隐形的苍蝇,她觉得突兀。老伴已经走了一年多了,他俩对她一直采取“放养”的态度,没多关心,现在,却又操哪门子的心呢?她还未开口,阿才紧接着又说:“我们已经找到了租户,把房子租出去,这个月尾,我们就搬回来住。”没得商量,一锤定音。阿娇脸上的笑容像柿子一样甜,可此刻阿仙觉得她看起来像是一块千锤百炼的柿子饼。

阿仙在和老朋友聚餐时谈起这事,大家都露出了满脸的钦羡,七嘴八舌地说道:

“现在的年轻夫妇,有哪个愿意和年迈的父母同住?都嫌老人啰嗦,说老人碍手碍脚。你可真好福气啊,儿媳都那么孝顺。”

此刻,阿仙才了解,人世间有些幸福,只像幻影一样存在别人的瞳孔里。

阿娇搬回家时,已经怀胎三个月了。在餐桌上,她笑吟吟地对阿仙说道:“妈,宝宝出世后,你就不愁寂寞了,有宝宝陪你,你也就不必天天往外跑了。”阿才说:“是啊,妈妈有护理的经验,宝宝交给妈妈照顾,我们都可以放心啦!”

阿仙把碗里的饭粒扒进口里,不明白那柔软的米饭怎么突然变得硬邦邦的,像一粒粒石头,吞咽不了。

盈盈是7月19日出世的,阿仙的生日是7月20日,祖孙两人的生日,只相差一天。阿娇喜滋滋地说:“我们的盈盈,和奶奶真是有缘啊!”

盈盈出世后,原本翱翔于屋子里的悦耳音符,便被嘹亮尖厉的刺耳哭声取代了;原本斑斓的画布,渐渐蒙尘。老朋友约她聚餐,她说:“不行,我忙!”她是真的忙呵,很忙很忙。

还有两天,便是盈盈生日了。阿才对阿仙说:“妈,我们7月19日为你庆祝生日,祖孙两人一起庆祝,多有意思啊!”她点头:“是很有意思。”这是阿才平生第一次为她庆祝生日呢!养儿方知父母恩,这话,经典!她想。阿才会请些什么客人呢?她没有问。她常来常往的几个老朋友,都是自小看着阿才长大的,阿才的婚宴,她们都有出席,这一回,阿才在家里为她办庆生会,应该会请她们吧?她问阿才:“你那天要为客人准备些什么食物呢?“阿才飞快答道:“妈,你就别过问了,一切由阿娇去办吧!反正,你等着享受就是了。”说的也是。她不再出声,心中的快乐化成了眼角眉梢两团掩抑不住的笑纹。

阿娇用气球和彩带把屋子装点得花团锦簇。食物,都是从快餐店定的,炸鸡、汉堡包、薯条、比萨、意大利千层面等等,五彩斑斓地放满了长长的桌子。阿仙已有半个世纪没吃快餐了,她不喜欢那种“制服化”的味道;倒是阿才,百吃不厌,童年的憧憬到了成年,依然是心头的眷念。

来的客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全都是阿娇的同事,她们分别带着孩子来,一两岁到四五岁的,都有。孩子们好像从羊圈逃出来的一群小绵羊,喊声、叫声、笑声,像壁球一样来来回回地弹来弹去,一声比一声强劲,在她的耳膜上撞出了许多窟窿。热闹如斯,可她内心却有一种旷世的孤独,那种浩浩瀚瀚、深深邃邃的寂寞,足以淹没整个大厅。

阿娇选购的那个巧克力蛋糕,重达两公斤,霸里霸气地盘踞在桌子上,蛋糕上插着一根蜡烛。在众人的围绕下,阿娇点燃了蜡烛,抱着盈盈,大家开始唱《生日快乐》;阿才朝坐在一隅的她喊道:“妈,快来切蛋糕。”她朝那一团喜气走过去时,听到阿娇向客人们解释:“我婆母明天生日,和盈盈相差一天,所以,顺便一起庆祝。”

蛋糕很软,刀子很轻,可是,她举刀乏力……

第二天,阿才阿娇请了一天假,带盈盈出去玩。阿才临出门时,转头问她:“妈,你要一起来吗?”她淡淡地摇头,在这电光石火间,她看到了阿娇脸上的笑。

他们出门后,阿仙换了一套橘黄色的连身衣裙,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又涂了珊瑚色的唇膏。唇膏好久没有用了,不过,油质还在,双唇晶亮晶亮的。揽镜自照,嘿嘿,居然还有几分惊艳呢!

她独自上餐馆,点了一道龙虾面,还要了一杯葡萄酒。在吃着肥硕的龙虾时,她对自己微笑,悄声说道:“生日快乐!”她已经决定,餐后就到旅行社报名。她一直有个梦,想坐游轮到阿拉斯加去玩。此刻,她已经看到了远方的湖光山色在朝她招手,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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