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缙脸色白如纸,眼圈青如墨,有气无力地伏在书案上,把他虐成如此惨状的两人正若无其事在书架前谈笑风生。
殿下的肩上正托着一袭白袍的太傅取下古籍。
太傅抽出《云南志》纵身,半空被揽腰轻放。
太傅对着满脸愀然的解缙噗嗤一笑:“解解元,这孤本值百金。”
解缙苦艾艾道:“好歹也曾同朝为官,只是誊录就免钱吧!”
“可如今我乃无业游民,您是首辅就别抠抠搜搜的。”
天下风雨势,言尽浒林史。古今万千事,一语识伪实。
有人说,浒林是个存天下秘传的地方;也有人说,是位无所不知的世外高人。
其实,浒林不过是一艘藏书的楼船。
重逢的那一刻,解缙对故主声泪俱下,誓死追从,可仅过三日的漂泊,他便恨不得立马上岸。
解缙头重脚轻地朝殿下求救:“陛……殿下就不管管吗?”
殿下撸着太傅的发尾,淡淡地说:“大事归我管,小事听太傅。”
“殿下,编撰《文献大成》是造福百姓的大事啊!”
他火烧奉天殿,让建文帝从此消失,试问,世间还有什么更大的事?
他躬身问太傅晚膳吃什么,此刻与太傅的日常才是人生大事。
太傅道:“国库充盈都能迁都了,这点银两就当舍给百姓吧!”
解缙气不打一处来,煞白的脸色刷了层胭红。
太傅没理会解缙的伤春秋悲,一股脑使劲抖着手里的书,“铛铛”闪闪发亮的金叶从中滑落。
太傅将金叶塞入革带,浅笑道:“真是书中自有黄金屋。”
倏忽,船舱内的铜铃脆声响起。
太傅蹙眉:“有朋自远方来。”
殿下拢着太傅的肩离开船舱,身后还跟着晕船的愣头青。
蓝天白云,海燕鸿翔,甲板被不速之客占领。
领头的人戴着猫面具屹立在船头,他冷冽地打量殿下:“你是影落阁阁主?”
解缙听了用诧异的眼神追问太傅。
太傅不以为意道:“我是浒林的船主,殿下说好歹整个阁主来衬我。”
连朝廷都忌惮的神秘组织,竟是他们打情骂俏的谈资?解缙深吸一口气,压抑投海的冲动。
猫脸见殿下不语,脸露不悦:“我家主子想跟阁主合作。”
殿下负手不应。
“阁主莫非要跟朝廷作对?”
殿下嗤笑道:“区区锦衣卫指挥使也配代表朝廷!”
猫脸拔剑道:“你知道太多了,这江湖留不得影落阁。”
“那朝廷更留不得纪纲了。”
猫脸的部下剑拔弩张,解缙见势不妙,二话不说仰天嘶吼:“来人啊!有刺客!”
太傅捂耳怼句:“茫茫大海,唤谁呀?”
“船里没护卫?”
“有船夫。”
只见两个头戴斗笠的船夫互换眼色,一个从黑靴里抽出一对利刃,另一个赤手空拳,双双身轻如燕落到甲板中央与蒙面人展开厮杀。
解缙看着船夫的脸庞,泪眼朦胧:“黄将军,刘副将,你们没死……”
他们没死于壬午殉难,真好。
战前将领对江湖喽啰,瞬息分出胜负。
猫脸想趁虚而入擒下殿下,不料,漫不经心把玩着金叶的殿下,眼神突变冷厉,弹出的金叶像在空气中撕出一道灼热的裂缝阻挡着他的去路。
殿下衣袂飘飘轻落在桅杆上俯瞰,那些不知死活想靠近太傅的蒙面人都获赠金叶刺额,倒地不起。
猫脸不敌,欲想凫(fú)水潜逃。
殿下一招落叶归根,将金叶埋入他的胸膛,随即躺入大海,淌出朵血莲。
太傅惊叫:“活要见人,死要还金叶啊!”
殿下对船夫下令:“听夫人的。”船夫奋勇跃下,尽管是大海捞叶!
太傅脸蛋泛红,扶额道:“你这纨绔子弟,不许叫我夫人。”
“好,相公。”
浒林停止漂泊,解缙终于上岸。
解缙向太傅作揖:“江湖险恶,太傅劝劝殿下回宫吧!”
“朝堂不也是凶险吗?”
解缙想起殿下还是皇太孙时写过的一首诗,叹息道:“谁将玉指甲,掐作天上痕,影落江湖里,蛟龙不敢吞。江湖……有什么好?”
太傅反问解缙何为江湖?
解缙无语。
“江山是一个人的江湖,而江湖是一群人的江山。其实,并无不同。”
船上,太傅问殿下:“你的江湖是什么?”
“我的江湖可以只有你,但不能只剩我自己。”
一个人的江湖是孤独,一群人的孤独在江湖。
船夫拉起船锚再度启航,留下岸上的解缙正叩头跪拜祝君安好。